柏林,其實可以這樣看
德國人很喜歡旅行,可是三十年前,不是每個德國人都有出遊的權利。現在一切理所當然的事情,當時卻是困難重重。繁華與浮光的背後,柏林的歷史卻值得深思。
二戰後的柏林分成四部分,以英國、美國、法國佔據西柏林,而蘇聯則佔據了東柏林。由英、美、法扶植成為了「德意志聯邦共和國」(Bundesrepublik Deutschland,BDR),簡稱西德;由蘇聯扶植成立「德意志民主共和國」(Deutsche Demokratische Republik,DDR),簡稱東德。德國陷入分裂的狀態,不禁令人想起德國詩人席勒(F. Schiller)的慨嘆:「德意志?但是她在那裡?我找不到這片土地。」(Deutschland? aber wo liegt es? Ich weiß das Land nicht zu finden.)
2019年,是柏林圍牆倒下的三十周年,柏林四處都是紀念和慶祝活動,沿菩提樹下(Unter den Linden)大道到布蘭登堡門(Brandenburger Tor),越過城門是六月十七日大街(Straße des 17. Juni),大街上空過萬的紙條(Zettel)飄揚,配合今年活動的主題:「一個城市,一個國家,多元意見」(Eine Stadt, Ein Land, Viele Meinungen)。然而,這個自由開放的城市,曾經歷長期分裂,生活捉襟見肘,思想行動受監視,甚至只想越過一條大街去探望親人,或見見愛人,幾乎都是遙不可及。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可思議,但是都寫在柏林的歷史書和博物館內。歷史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遙遠。
乘柏林地下鐵U-8線,在柏努爾街(Bernauer Straße)下車,便是當年東西柏林分裂的邊界。這裡還保留了柏林圍牆的遺址。在公園內的草地上,矗立著紀念碑,擺放著照片,悼念嘗試越過圍牆被東柏林士兵射殺的市民。柏林圍牆在1961年8月13日起陸續興建,東德政府美其名為「反法西斯圍牆」(Antifaschistischer Schutzwall),目的是為防止極權主義再度死灰復燃。二戰後的柏林,成為冷戰蘇聯與美國角力的場所,圍牆的興建更是標誌雙方壁壘分明。1989年11月9日圍牆正式倒下。在這28年間,不少人是圍牆的槍下亡魂,最後一個死者叫Chris Gueffroy,為追求自由賠上性命。
故事要由一場記者會開始。1961年6月15日,當時德國社會主義統一黨(Sozialistische Einheitspartei Deutschlands,SED)的黨魁華特.烏布利斯(Walter Ulbricht)在召開記者會。會議中,記者質疑他,東柏林市內的建築工程,是否想將東西柏林分隔開,隔絕兩地的居民。諷刺地,烏布利斯斬釘截鐵回應:「沒有人試圖去興建一座圍牆。」(Niemand hat die Absicht, eine Mauer zu errichten.) 所謂的重建工作,只是為戰後的房屋需求,重申東西柏林關係友好,根本不存在甚麼圍牆的謬論。然而,兩個月後,柏林圍牆正式興建,烏布利斯的記者會發言,也成了歷史的大謊言。而且,也是他第一個使用「圍牆」(Mauer)這個用詞。
烏布利斯的說詞,顯然沒先得到莫斯科的同意。當時蘇聯的總書記克魯曉夫(Nikita Chruschtschow)命令他阻止東德市民逃往西德。戰後西德經濟比東德蓬勃,1西德馬克(Mark)大約對4東德馬克。很多市民寧願地西柏林工作,然後在東柏林消費,西德馬克的購買力比東德馬克高。長此下去,東德的勞力肯定會不足,特別是技術人才紛紛往西德外逃,經濟最後肯定會走下坡。在當時有個笑話,西德人根本不擔心戰後統一的問題,因為以東德人每天往西德逃離的數字,很快全部東德人全部都在西德。可是,這當然沒有成真。這是蘇聯和東德不想見到的情境,於是逐漸設立邊境,進出東西柏林必須要有批准,很快東德的邊境出入都受到限制。西柏林市民不准在東柏林逗留超過一天,必須即日離開。
不只是出入受到限制,人身自由都操控,一舉一動受秘密警察監視。當時的東德,如果公開發表政治或思想的異見者,隨時會被「國家安全局」(Staatssicherheit,俗稱「Stasi」)的秘密警察拘捕,囚禁盤問,不見天日,沒有人知道下落,沒有人知道何時會重見天日。甚至會殃及池魚,連異見者的朋友家人都會遭扣查。社會的精英會被挑選去訓練成科技專才,利用科學技術去監視民眾,大學生的言論受審查,一但思想不「純正」,便需要接受思想教育。
圍牆倒下後,前東柏林的「國家安全局」的保留下來成為「史塔西博物館」(Stasi Museum)。博物館原本是納粹黨(Nationalsozialistische Deutsche Arbeiterpartei,一般稱為Nazi)用作囚禁拷問戰俘,蘇聯紅軍攻入柏林,佔領了該大樓,後來東柏林政承繼用作虐待政治犯,基本就是個大型監獄。整個監獄的設計經過嚴格的科學計算,計算需要多長的時間,囚犯才會精神崩潰。科技進步反而成為極權的統治工具,操控市民的一舉一動。博物館內檔案室的文件堆積如山,裡面都是紀錄東柏林市民的行蹤,很多人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被監視,鄰居可能就是秘密警察。東德政府倒台後,想盡快消滅證據,可是因為檔案實在太多,很多仍然保留下來。兩德統一後,東柏林市民到檔案室閱讀自己的「傳記」,內容細緻的程度,令人震驚。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原來東德境內這麼多秘密警察,回想起來一額冷汗。東德有老大哥蘇聯撐腰,牢不可破,自由太過渺茫。
然而,歷史發展卻相當弔詭,加速圍牆倒下竟然由蘇聯的內政開始。1985年3月,戈巴卓夫(Michail Gorbatschow)被以54歲之齡,接任蘇聯黨總書記。比起前幾任的領導人,他相對開明。主政期間,他推動政經改革,放寬言論,對衛星國採取懷柔政策,步向自由化。這些政策的改變,最後引起整個東歐的劇變。老大哥蘇聯吹自由風,身為老二東德覺得被背叛。1987年6月12日,美國總統朗奴.列根(Ronald Reaga)訪問西柏林,在布蘭登堡門前演講,呼籲戈巴卓夫推倒圍牆,結束對東柏林的封鎖。
催化劑源於匈牙利的改革。1988年初,匈牙利沒得到莫斯科的同意,自行開放邊境,國民可自由離境,到「西方」旅行,而不需要簽證。一年後,奧地利與匈牙利取消邊境管制,兩地國民可自由往返。匈牙利與奧地利的舉動,吸引東德市民的注意。東德市民同樣要求出入境自由,要求東德政府取消出入境限制,可以自由去旅行。可是,東德政府的態度仍然強硬,封閉到捷克斯洛伐克(Tschechoslowakei)邊境。不過,沒有因此減少民眾向西德逃亡的意欲,每年都有東德市民冒險不斷向外逃。到了1989年,幾乎每月差不多有過萬的民眾,從不同的途徑離開東德到西德。
事態的發展出人意料。東德民眾堵塞各國的西德大使館申請簽證,包括在華沙、布拉格、布達佩斯。數以萬計年輕人希望先到匈牙利,途經奧地利,再到西德。1989年9月,匈牙利宣布,東德民眾同樣可以從匈牙利進入奧地利,得知消息後,東德市民紛紛經匈牙利逃到西德。東德政府態度依然強硬,領導人艾李希.昂納克(Erich Honecker)甚至下令軍隊鎮壓,不過遭軍隊拒絕。此時,東德境內的示威持續,他們不再只是要求旅行自由,同時要求選舉、出版、言論自由,徹底的政治改革。大型示威在東德,甚至在蘇聯衛星國不斷蔓延開去。
1989年10月2日,距離圍牆倒下還剩下大約一個月。東德城市萊比錫(Leipzig)「星期一示威」(Montagsdemonstration)有二萬人集會,抗議極權統治。沿途民眾不喊口號:「戈比!」(Gorbi,戈巴卓夫的暱稱)、「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」(Freiheit, Gleichheit, Brüderlichkeit)、「我們是人民」(Wir sind das Volk),要求政府回應訴求。示威最後被鎮壓,可是數星期後再捲土重來,示威散佈在東德的各地,諸如馬德堡(Magdeburg)、艾爾福特(Erfurt)、哈雷(Halle)、羅斯托(Rostock)德累斯頓(Dresden)、施威林(Schwerin)、茲維考(Zwickau)等城市。東德政府見勢色不對, 加上通貨膨脹,經濟每況愈下,不斷想辦法遏止示威,甚至想向莫斯科尋求協助。可是,莫斯科政府困於經濟危機,自身難保,根本無暇理會。
終於,礙於群眾的壓力,東德政府始終要回應示威者的訴求,重新開放捷克斯洛伐克(Tschechoslowakei)的旅行管制。可是,治標不治本。東德全國的示威持續,已經不只是可以旅行簽證的問題,而是要求徹底的政治改革。1989年11月4日,柏林亞歷山大廣場(Alexanderplatz)聚集了約50萬人,抗議極權政府打壓異己,再次要求出版、集會、言論自由,東德超過40個城市響應是次集會。同時,有數以萬計東德民眾經捷克斯洛伐克逃到西德。
1989年11月9日,東德政府商議後,召開記者會,決定取消所有的旅遊限制。會上,記者提問,條例何時生效(Wann tritt das [Gesetz] in Kraft)。原本東德政府打算先通知各單位,好讓準備邊境的開放。可是,當時東德社會統一黨黨魁君特.沙保夫斯基(Günter Schabowski)卻一時口誤:「據我了解,條例立刻生效,即時。」(Das tritt nach meiner Kenntnis ist das sofort, unverzüglich.)
記者會消息傳出後,東柏林的市民立即衝到波荷木街(Bornholmer Straße)的邊境站,準備橫過天橋,往西柏林去。邊境士兵起初不知何事,不斷致電要求確應。接下來的幾天,東西柏林的市民來到布蘭登堡門下的圍牆聚集,有的帶來噴漆,在圍牆上塗鴉,有的帶來錘子,將這幅極權的圍牆一塊一塊鑿下來。分隔兩個柏林的圍牆終於倒下,被民眾的力量推倒。圍牆是由極權分隔民眾的工具,在統一後卻成為藝術家的畫布,一幅幅的塗鴉在華沙街(Warschauer Straße)展覽,可說是對極權最好的批判和嘲諷。
柏林圍牆因為一個謊言而興建,因一次口誤加速終結。1989年初,當時的東德總書記昂納克公開說:「圍牆將會在50年甚至100年繼續保留,如果它存在的理由沒被消除。」(Die Mauer wird in 50 und auch in 100 Jahren noch bestehen bleiben, wenn die dazu vorhandenen Gründe nicht beseitigt werden.) 東西德人都沒有想過,柏林圍牆會在一夜間倒下,沒有人想過蘇聯會被掃進歷史的墳墓。星星之火,可以燎原。東德人爭取自由也非一朝一夕。但是,不反抗只會淪為奴隸,希望只有反抗之會才會湧現。個人的努力是有限,集體努力則可以是無限。沒有人是英雄,因此人人都可以是英雄,就如大衛.寶兒(David Bowie)的在柏林漢莎錄音室(Hansa Studios)寫下的歌詞:「We can be heroes, just for one day / Wir sind dann Helden, für einen Tag。」
然而,兩德統一後,不代表所有的問題都已經解決。結束意味著新的開始,前東德的市民如何融入新的世界,一直是困擾德國政府。舊世界的秩序瓦解,如何重新建立一套新的秩序,是統一後的大問題。最近,圖林根州(Thürigen)的選舉,右翼民粹政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(簡稱AfD,直譯「德國另類選擇黨」)90席中取得到22席,反映德國內部社會仍然有隱憂。難民潮、排外主義、民粹主義、失業問題,令前東德地區近年成為右翼政黨的票倉。前東德市民在職場受排擠,失業問題,長期受到社會的邊緣化,令他們突然懷念過去東德時代。若果德國政府處理不當,可陷社會於危機。現實與理想當然有差距,不過至少有縮短這個差距的可能。德國貴為歐洲大國,不僅只是依靠經濟實力,精神文明必須同時並進。上世紀盛極一時的蘇聯,最終還是成為歷史的反面教材。全球化的世界,沒有人是孤島,沒有人可獨善其身。開放的社會,極權就是共同的敵人。
來德國首都柏林旅遊,很多人都會被這個城市的活力吸引,各式各樣的東西,應有盡有。除了去嚐嚐當地知名的咖哩腸(Currywurst)、豬手(Eisbein)、土耳其烤肉(Döner Kebap),或到當地酒吧痛飲或派對裡狂歡之餘,不妨花時間理解這城市的歷史。
柏林,莫過於自由的難能可貴。
8.11.2019 柏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