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的陌生感

Sapere aude
Jun 25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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柏林Tempelhof清晨

買了一張單程機票,隻身來到柏林求學,轉眼間已經是數年。

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城市,四周都是異國的臉孔,說的是另一種語言,承載是另一種文化,開始時難免充滿隔閡。人在異地,一切都要重新開始,事事親力親為,卻非事事如意,孤獨感還是少不免。

朋友常說,讀哲學的都是半個遊子身,鄉愁為何物,漸漸地說不出一個大概。

來柏林的人多,留下來的少。雖然是德國的首都,不過卻不是很「德國」。在街頭上走一走,會聽到五、六種的不同的語言。即使你學會德文,也不表示聽得懂別人在說甚麼。這天,我和德語老師Heike在亞歷山大廣場(Alexanderplatz)的咖啡室見面。我們用德語下單,侍應卻用英語回應。Heike說這個情況常發生在她身上,不是我們的德文說得不好。場面相當有趣。大概柏林人已經習慣在不同語言之間穿梭,見怪不怪了。說是多元文化,單從語言已可知。

這或者是柏林不是很「德國」的原因;柏林似是屬於世界,多於僅僅屬於德國其中一個城市。柏林也有自己的柏林語(Berlinerisch),跟一般的正規德文相去甚遠,文法規則似乎也不甚重要,聽得明白就好了。

自由的城市和空氣,本應令人覺得很歡愉。可是,日子一久,身邊很多朋友好像已經受不了柏林。不錯,柏林很自由,很多元,但同時也一團糟。四處都是工程,政府機構工作效率低下,柏林人粗魯無禮,地鐵經常誤點,房屋供應短缺,還有一個永遠起不完的機場等。柏林的確自由,同時也令人很沮喪,無所適從,太過自由反而令人不知如何是好。

每個人的遭遇不同,因此得到的印象也不同。離鄉背井,或多或少會有些適應不來。

在香港長大的我輩,都是被凍檸茶和凍奶茶灌大的一群。偶爾,我都冀望可以在柏林的中餐館,點一杯凍奶茶,吃一口西多士,或者叫一碟芙蓉蛋飯。可是,日子一久,我慢慢失去這些欲望。畢竟水土不同,刻意將香港的東西移植過來,在異域又再重複一次,其實意義又在何在?有次和幾個朋友,在柏林香港人經營的餐廳吃團年飯,味道已經很不錯,可是那卻不是我心中想要的味道。

離開的目的是希望重新開始,可是日子一久,卻又懷念過去。身體雖然在柏林,可是思想上仍然停留在香港。然後,在異鄉依依稀稀過了十數年。人老了,可是心境仍然不變,仍然活在自己回憶中香港,一個自己構想出來的香港。因此,在柏林的港人,很多時變到兩邊不是人,既無法融入當地的生活,對故鄉的記憶又愈來愈模糊。告訴別人我是從香港來。可是,下一個問題是:香港到底在那裡?

近來,有人詢問我在柏林讀書的問題,每次回答都覺得自己在「潑冷水」。除了德語的障礙,還有柏林大學的作風,會令很多香港的學生無所適從。因為自由,所以自己為學業負責,沒有人會監督你何時要畢業、何時要去上課、何時要寫你的論文、隨時可以中止你的學業。沒有人會在意大學多一個,或少一個國際學生。身邊很多來柏林留學的朋友常抱怨大學愛理不理,照顧學生不足,難令人有歸屬感。於是,又回到那個老土的循環:在家千日好,出門事事難。德文有句說話:durch die rosarote Brille sehen,意思即是看待事情時,沒有帶批判的眼光,凡事只看好,而不看壞的一面。

可是,反過來想,這不是剛好顯示個人的自主和獨立嗎?如果遇到難題,不想辦法誇過去,就只能永遠停在那裡。

我和Heike的咖啡快要喝完。臨別時她說,德文班的同學好像只有我留下來,其他人都好像回家,或往他方去了。「Willst du immer in Berlin bleiben?」(你會一直留在柏林嗎?) 她問我。「Ich weiß das nicht.」(我不知道。)

我們把剩下的咖啡喝完,然而告別。

在柏林漂泊了數年,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是城市的一分子,可是我卻一點也不在乎。用一個抽離、旁觀者的眼光,去看待事物,也不必然是壞事。柏林多姿多彩,的確令人很容易迷失,可是在這條眼花撩亂的隧道,總會找到自己的出口。

10.03.2020

柏林 Friedrichshain

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《菩提樹大道》,19.06.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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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apere aude

雅歷。寡言,文章字句屬戲言。喜歡讀哲學,寫作。